俄乌冲突让一代人穿上军装,硝烟将他们洗炼。
无论参与者梳洗多少次,他们的身上、头发上和衣服上,都有火药的气味,都有战争的气味。
当战士们从血腥战场上回归现实生活,他们面对着一个并不比战场容易的局面——找工作。
找工作,对这些曾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士兵而言,并不只是谋生,更是一次身份与社会的重新磨合。在脱下军装之后,他们发现,和平世界里并没有为他们准备好位置。
一档俄罗斯电视节目说明了问题的状况。
今年6月,俄罗斯第一频道推出了一档名为《Будем жить! - 我们会活下去》的节目。镜头对准那些从战火中归来的士兵,讲述他们脱下军装之后的第二场战斗——在和平中生存。
节目以亲历者和家属的视角,描绘他们在战场上的英勇与伤痛,以及归乡后面对的残酷现实:家园成灰、身体残缺、工作无门。一场战争结束了,另一场才刚刚开始。
节目一周一更,截至8月6日,该节目已经播出了6集,其中5集退伍士兵都提到了就业难的问题。
在退伍士兵视角下,就业难的问题,有一部分是因为雇主歧视他们的参战经历。
沃罗涅日的@季穆尔·格罗莫夫·Тимур Громов 在参战之前,是一名莫斯科某家公司的中层。2022年4月,由于他的发小阵亡在马里乌波尔,愤怒的季穆尔志愿参战,并被派往赫尔松地区作战,随后负伤。
在节目里,他声称退伍后曾去沃罗涅日的多家公司面试,但都被拒绝了:
“我面试的时候,有个HR私下告诉我,我被拒绝是因为我是退伍军人。后来我从简历中删除了自己的参战经历,才找到了一份送货员的工作...但你知道这份工作没法养活我的家人。”
来自莫斯科州的@阿纳托利·卡特科夫 - Анатолий?Катков,在2022年志愿参加“特别军事行动”并被编入炮兵。
随后,他在哈尔科夫方向作战的时候遭到集束炸弹的攻击,脊椎受伤。在经历8个月的治疗以及康复训练后终于恢复行走。
康复后,卡特科夫尝试积极找工作,但始终未收到录用通知。他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在简历里标注了自己是“残疾退役军人”的缘故,因此他戏称自己是“职业失业者” 。
除此之外,还有更多一些退伍老兵的故事显示了一些结构性准备不足的问题。
来自鄂木斯克的@阿列克谢·切米斯于2022年动员入伍,先后参与了赫尔松、扎波罗热和巴赫穆特的战斗,2023年春天因地雷爆炸失去右臂。
复原回家后以个体出租车为生,直到节目播出之时他仍然等待安装义肢以及不稳定就业的状态中。
尽管本地政府机构给予了阿列克谢残疾人驾驶培训教练,但由于缺乏配套的教学车辆,该岗位尚无法落实。
直到他参加节目,鄂木斯克的副州长才通过视频连线告知:“...尽管预算有限,但我们仍然为他准备了一辆教学车,他可以就任教练了。”
在节目中,几乎每位俄罗斯老兵都或多或少被战场PTSD所困扰,以至于无法融入正常生活。
但这场节目的存在几乎成了某种救赎的存在,每一位上台的老兵在诉说完自己的生活困扰之后,都立刻获得了迅速的政府支持反馈。
这虽然听上去是一件好事,但一些“难以言喻”被夹杂其中。
比如@阿纳托利·卡特科夫在节目中,谈及政府优待退伍军人的政策和现实落地差距问题的片段,被剪辑了——画面被粗暴引入广告,并进入下个环节。
耐人寻味的是,当节目中真实的困境进入公共视野后,一些地方政府并不买账,甚至反过来质疑节目呈现的真实性。
比如沃罗涅日地区政府在《沃罗涅日日报》上抱怨:
1·@季穆尔·格罗莫夫·Тимур Громов 之所以没找到工作,是因为他自己嫌待遇低。
2·节目组剪辑了@季穆尔·格罗莫夫·Тимур Громов对政府和各级部门的感谢
3·@季穆尔·格罗莫夫·Тимур Громов说当地有歧视退伍老兵的现象,是未经证实的。
不管这场剪辑之争孰是孰非,一点却是不争的事实:老兵的就业问题,并非个案。
战争不仅制造创伤,也创造了一个社会必须面对的长期债务:如何安置那些从死亡边缘归来的人。
无论争议如何翻涌,老兵就业困境已成无法回避的现实。
2025年6月2日,俄罗斯副总理@塔季扬娜·戈利科娃 - Tatiana Golikova 对媒体声称:
截至5月1日,只有57%的从乌克兰战争中退伍的老兵找到了工作。在这些找到工作的退伍军人中,约有80%签订了正式的劳动合同,而其余的人则是以个体经营者身份登记或者从事自由职业。
老兵就业难的问题,不只存在于俄罗斯,在乌克兰亦如是。
乌克兰退伍军人部、退伍军人基金会与robota.ua,在2025年5月公布了一份名为《退伍军人就业的障碍和适应性挑战》的报告,报告中提出:
57%的受访退伍军人指出他们在就业中存在障碍,主要问题集中在薪资(37.3%)、战争带来的身心问题(36.3%/25.5%)以及雇主对退伍军人参战经历的歧视(23.3%)。
面对这样的就业问题,乌克兰退伍军人事务部长娜塔莉亚·卡尔梅科娃呼吁:
“...只有国家、企业和社会共同努力,才能让退伍军人融入平民生活。退伍军人不仅拥有韧性和团队合作能力,还具备管理能力、后勤经验以及在危急情况下的决策能力,人们不能忽视他们的能力...”
排名前四的困扰分别是收入、身体健康、心理健康以及歧视
图片来源:乌克兰退伍军人基金会
关于老兵就业难的问题,在俄语社交媒体被广泛讨论,人们一边对退伍士兵抱有道德崇敬,另一方面又担忧他们的战场经历,会成为交往中的不稳定因素。
俄罗斯独立媒体@Можем объяснить - 我们可以解释,在去年采访了几位退伍军人,报道了他们在求职时遭遇的现实阻碍与歧视。
该机构成立于2022年,在telegram上拥有47万粉丝,被广泛认为是可靠信源:
案例1:
安德烈在受伤后回到家乡库尔干,在家禽加工厂找到了月薪45000卢布(约合人民币4050元)的操作员工作。
这份工作是通过祖国守护者基金会协助找到的。该机构是由俄罗斯政府于2023年4月根据普京签署的法令设立的国家支持平台,旨在为参与“特别军事行动”的退伍军人及其家属提供各种支持。
但一个月后他病倒了并请了病假,公司以其不适合该岗位为由,让HR商讨将其调至月薪12000卢布(约合人民币1085元)的杂工岗位,安德烈拒绝后,被当天解雇。
案例2:
叶夫根尼,退役后尝试申请一家工厂的车间主管职位,但被拒绝:
“雇主一听说我是 SVO 参与者,就迅速切断了联系,什么也没说就直接结束对话,跟我告别了。”
目前他现在仍和战前一样,靠做保安兼职谋生。
案例3:
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叶戈尔,在战区失去了一条左腿,被定为二级残疾。
“目前我只拿到了一份养老金,每月15800卢布(约1430人民币)不是战斗人员的补贴,而是普通残疾人的。我找不到任何工作,因为我是坐轮椅的残疾人。”
在2024年5月接受采访的时候,他这样说到。
“80% 的雇主对 SVO 退伍军人持强烈负面态度,企业规模越大,态度越冷漠。”
在一个退伍士兵找工作的telegram组群,一位士兵这样说。
俄罗斯官媒《俄罗斯报》则提出了老兵就业难的结构性原因。
在5月的报道中,他们发现,虽然俄罗斯在西北北极地区开放了超过3.3万个岗位,但老兵找工作并不容易,以至于他们有了——参加企业的体检比部队的体检还难的抱怨。
之所以企业会对退伍军人的身体状况严格要求,很重要的原因是害怕他们在岗期间出现安全问题:
“我们的企业环境具有一定危险性,比如供热管道维修员不仅要在地面工作,还得下到地下热力舱。如果他听力差、反应慢,出了事,我们要负全责。”来自波莫里能源公司的人事部门对媒体表示。
虽然俄罗斯政府通过地方性配额(如莫斯科州法案要求企业若员工超过200人,从2025年9月起,便必须至少雇佣一名退伍军人)、企业激励措施以及逐项退伍士兵教育、优待等政策保证他们的未来生活,但目前的状态仍然存在大量难以落地以及就业质量不高的问题。
祖国守护者基金会的社会协调员塔季扬娜·彼得罗娃,就举了这样一个例子:
说是阿尔汉格尔斯克州的上托伊姆村有位退伍老兵,他原是输电线路维修工,但因为受了伤,没能通过复岗体检,当地经济凋敝,就业岗位少,根本无法给他提供其它工作,于是只能辞职。
“用人单位要么安排符合其身体状况的岗位,要么进行再培训,再提供工作。但如果企业没有这方面的可能性,就无法解决。我曾找过检察院,但他们说只要没违法,检察院也无能为力。”她说。
根据俄罗斯总统公共项目部部长@谢尔盖·诺维科夫今年给出的数据,约有13.7万名俄罗斯人从特别军事行动中退役。
考虑到“特别军事行动”开始之初,多家研究机构发现的来自贫困地区阵亡率较高,以及去年俄罗斯经济学家伊诺泽姆采夫提出的“死亡经济学”——目前的退伍就业困局,只是刚刚开始。
在退伍士兵的烦恼之外,一场更恐怖的战争后遗症也在这片土地上蔓延。
俄罗斯特别军事行动退伍士兵@维克托·丘古诺夫,在2023年12月30日因言语冲突杀害了18岁女子克里斯蒂娜。
行凶后,他先将尸体掩埋于雪堆中,次日晚再转移至城市车库区一处沟渠。直至2024年1月16日丘古诺夫落网,才供出藏尸地点。最终,法院判处他9年有期徒刑。
这只是俄罗斯退伍士兵犯罪的冰山一角。根据独立媒体统计,俄乌冲突全面爆发以来,至少有378人死于退伍士兵之手。
“乌克兰战争已经开始对俄罗斯的犯罪率产生影响,未来几年内,暴力犯罪数量可能还将持续上升。”
叶卡捷琳堡俄罗斯内务部乌拉尔法学院副教授@维利·马斯洛夫,最近表达了这样的观点。
在乌克兰,全面冲突引发的犯罪可能比俄罗斯更显激烈。
根据乌克兰法律研究中心给出的数据,体现了这一点:
2022年,登记在案的故意杀人案件为22083起,其中明确标识为“明显故意杀人”的为5264 起,嫌疑人1101人,定罪人数为355人。
2023年,同类案件增至36667起,其中“明显故意杀人”案件为16129起,嫌疑人数量为1024人,定罪人数为466人。
登记的故意杀人案件数量急剧上升,被侦查出的嫌疑人和被定罪的人数却大致保持不变,意味着战争使得执法能力的下降,也意味着这个数字可能要比想象的大很多。
这样的状况对于生活在那里的人来说当然是不祥征兆。
因为上一次东欧地区的犯罪浪潮的崛起,正是因为苏联从阿富汗撤军后,大量军人涌入社会,面对社会保障不足和价值观的冲突,他们自然就成了当时苏联犯罪浪潮的生力军。
如果你还是无法理解这种恐怖,可以看看《男孩的誓言》这部俄剧,在里面他们把过去的这段历史已经讲得清清楚楚了。
但比这种历史押韵显得更恐怖的问题是,一种“战争对士兵心理健康有益的观念”正在蔓延。
比如,在俄罗斯,一些媒体和心理学家开始摒弃过去的战场PTSD危机观念,转而拥抱战争治愈论。
所谓战争治愈论,一言以蔽之就是那些杀不死你的,只会令人更强大。
莫斯科的心理学家塔季扬娜·乌里夫奇科娃将参战比作钢铁的淬火过程:“压力可以让一个人崩溃,也可以让他变得像钢铁一样坚韧。我们永远无法预知结果。但许多士兵的妻子告诉我,她们的丈夫从前线回来后变得更加英勇、更有责任感,开始展现出他们最好的男性特质。”
任何事物皆有两面性,战争也不例外。
它或许能塑造英雄,但对大多数人而言,却只是无尽的苦难,别无选择。
如果战争治愈论成为主流,那么成为不了“钢铁”退伍士兵,就有可能成为他人眼中的不够坚强的废料,并不利于退伍军人融合议程的发展,并会使得社会对战场PTSD认知偏差。
俄罗斯心理学家米哈伊尔·列谢特尼科夫在2023年初的俄罗斯国家杜马演讲中表示:
“关于PTSD在俄罗斯士兵中可能广泛存在的恐慌情绪需要被澄清。”
承平日久,人不知兵。
许多人以为战争的结束仅仅是签署停战协议,但它从来不是一场随叫随停的事件,而是一代人的命运。只有当那些亲历者,一个不剩的消逝,这场战争才可能真正的终结。
我们关注俄乌冲突,不仅因为它是21世纪最大规模的军事冲突,更因为它深刻展现了现代战争对社会造成的长期撕裂。这场冲突所带来的教训,远比任何历史书上的文字更加鲜活、生动。
这感觉就像《西线无战事》里的那句名言:
“这本书既不是一种控诉,也不是一份自白。它只是试图叙述那样一代人,他们即使逃过了炮弹,也还是被战争毁灭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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